《西洲曲》作品赏析
已有 73 次阅读2022-12-17 01:36
|个人分类:魏晋南北朝文学
此诗以四句为一节,基本上也是四句一换韵,节与节之间用民歌惯用的“接字”法相勾联,读来音调和美,声情摇曳。全诗主要写一个少女,刻划她思念情侣的炽热而微妙的心情。然而,它既不是以少女自述的第一人称口吻来写,也不作诗人第三人称的客观描述,而是让这位少女的情侣用“忆”的方式来抒写,所以全诗都作男子诉说的口气。通过她的种种情况的描写,生动地塑造了一位美丽轻灵、纯洁多情的少女形象。这是全诗在艺术构思上的总的设想。
《西洲曲》的语言一如民歌的清新质朴而少用事典,所以其难解并不在字词的生僻、晦涩,而是整首诗的诗意难以得到一个贯通全篇的畅达的解释。之所以如此,乃是因为诗歌所涉时间、地点、人物、情节等,都有幽暗不明之处,难以得到一个一致的解释。也许正因如此,“有人说这诗是若干短章的拼合,内容未必是完整统一的”(余冠英《谈西洲曲》)。但是余冠英又说:“这话我却不敢信,因为诗的起讫都提到‘西洲’,中间也一再提到‘西洲’,分明首尾可以贯串,全篇必然是一个整体,且必然道着一个与西洲有关的故事。”可以说,如果《西洲曲》不是一个整体,那么所谓“《西洲曲》标志着南朝民歌在艺术发展上的最高成就”,便无从谈起。因此,求得《西洲曲》诗意的完整而畅达的解释,便直接关乎其文学史地位的评价。也正是在这个问题上,对《西洲曲》这篇名作的“猜想”远未完成,而不仅仅是一个“诗无达诂”的问题。余冠英在《西洲曲》的注释中说:这首诗写一个女子对所欢的思和忆。开头说她忆起梅落西洲那可纪念的情景,便寄一枝梅花给在江北的所欢,来唤起他相同的记忆,以下便写她从春到秋,从早到晚的相思。诗中有许多辞句表明季节,如“折梅”表早春,“单衫”表春夏之交,“采红莲”应在六月,“南塘秋”该是早秋(因为还有“莲花过人头”),“弄莲子”已到八月,“鸿飞满西洲”便是深秋景象。
这一具有经典性的解释,至少意在解决这样三个问题:第一,这首诗是一个多情女子对自己情郎的思念之歌。游国恩曾以为《西洲曲》从开头到“海水摇空绿”句皆为男子口气,只有末四句为女子自道心事;叶玉华则认为全诗都是女子的口吻。余冠英确定“这首诗写一个女子对所欢的思和忆”,而以为“篇末四句当然是女子的口气,这四句以上却不妨都作为第三者的叙述”,可以说已经解决了这个问题,研究者已无疑义。第二,诗中女子居于江南,而其情郎住于江北,西洲则是二人共同纪念的地方。余冠英说:“西洲固然不是诗中女子现在居住之地,也不是男子现在居住之地,它是另一个地方。……它何妨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江中的洲呢?”第三,这首诗写的是“四季相思”。这三个问题正是理解《西洲曲》的关键。如果说,第一个问题已不成问题,研究者早已取得共识;那么,后两个问题虽很少有人再有疑问,但是,要想贯通全诗,其中仍有阻隔。首先,女子居于江南,其情郎居于江北,这是没有问题的;但西洲与江南、江北的关系是什么呢?一般据诗中“西洲在何处,两桨桥头渡”二句,认为西洲距女子居处不远,或谓即在江南,或谓距江南岸不远而两桨可渡。那么,其与江北便相距甚遥。但是,诗末却说:“南风知我意,吹梦到西洲。”这两句千古传颂,正因其涉想新奇,情思无限;它寄托的显然是这位女子对情郎的思念之情,如果西洲离女子居处不远,“吹梦”又有何必要?其次,正如余冠英所说:“这首诗表面看来像是若干首绝句联接而成,其实是两句一截。”所谓“两句一截”,正是从诗意着眼的;所谓“续续相生,连跗接萼”,正说明整首诗诗意的完整、统一而浑然一体。以“两句一截”的形式而写“四季相思”,不仅少见,而且很可能会破坏诗意的完整、统一。诗歌所写,乃一位女子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,尤其是她的一连串的动作;这一连串的动作怎么会分到四季写呢?比如,从开门盼郎至出门采莲,从采莲南塘至低首弄莲,这显然是这位女子的一系列连贯的动作,怎么可以分散到几个月去写呢?现代影视艺术有所谓“蒙太奇”的艺术手法,通过镜头的剪接、组合,可以有较长时间的跨越、衔接而产生连贯的效果。但省略的时间亦必须有结果体现出来,连贯只是效果的连贯,决不可一个连续的动作跨越很长时间。因此,如果说《西洲曲》写的是“四季相思”,即在现代艺术也是颇难理解的,更何况它是千余年前的作品呢?不过诗的最后说“南风知我意,吹梦到西洲”,也可以理解为此诗描写的是一个人的梦境,这样诗中四季更迭的纷乱意象则不难理解。
以上两个问题是密切相关的。诗歌所涉地点不确或理解有误,便难以真正弄清其所涉时间。这两个问题的幽暗不明,便使得整首诗诗意难以连贯,许多解释也就龃龉难合。其实,诗歌的末四句为女子自道向无异议,而“南风知我意,吹梦到西洲”,则明确地显示出西洲即是这位女子的情郎所居之地,它正在江北。只有如此理解,才能真正确切把握“南风吹梦”的诗意。范云《闺思》诗有“几回明月夜,飞梦到郎边”句,李白《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》诗有“我寄愁心与明月,随风直到夜郎西”句,皆从《西洲曲》化出;他们对“南风吹梦”诗意的理解,正说明西洲只能是情郎所居之地。温庭筠《西洲曲》谓“西洲风色好,遥见武昌楼”。武昌在长江南岸,既云“遥见”则西洲可能正在江北。而据“出门采红莲。采莲南塘秋”之句,可知诗中女子距南塘之地不远。《新唐书·地理志》说:“钟陵,贞元中又更名,县南有东湖。元和三年,刺史韦丹开南塘斗门以节江水,开陂塘以溉田。”耿湋《春日洪州即事》亦云:“钟陵春日好,春水满南塘。”可见南塘在钟陵附近,即在今江西南昌附近。因此,诗中女子乃居于南昌附近,其与西洲相去远矣;所谓“南风”“吹梦”,正以此也。借用余冠英的话说:“‘江北’可不见得近啊!要是近,就不会有这许多梦,许多愁,也就没有这首诗了。”所以西洲正在江北,《西洲曲》所谓“江北”亦正指西洲。
确定了诗歌所涉地点,则诗意的贯通便较为容易了。首二句“忆梅下西洲,折梅寄江北”,并非写梅落西洲、女子折梅。“下”者,到也。温庭筠《西洲曲》谓:“悠悠复悠悠,昨日下西洲。”“下”正是“到”的意思。南朝民歌《那呵滩》亦有:“闻欢下扬州,相送江津湾。”其意甚明。但“忆梅下西洲”也并非这位女子要到西洲去折梅花,而是说这位女子想到自己所寄梅花可能早已到了西洲,到了情郎的手中。“折梅寄江北”是对“忆梅下西洲”的补充说明,或谓首二句就是一个倒装句。“折梅”是过去所为,“忆梅”才是此时所思。只有如此理解,方与下文所写季节相合。如上所述,谓此诗为“四季相思”实难讲通,这不仅因为诗意难贯,而且通常所谓诗中表明季节的辞句,其实不然。如谓“单衫”句表春夏之交或春天,“单衫”岂止春天可穿?“杏子红(黄)”与“鸦雏色”相对而言,所指为“单衫”色彩,亦不表明季节。又如谓“日暮伯劳飞”表夏天,更属望文生解。《礼记·月令》诚有“仲夏鵙始鸣”之载,《诗经·豳风·七月》亦有“七月鸣鵙”之句,“鵙”即为伯劳;但伯劳“始鸣”与“伯劳飞”井非一回事是显然可见的。因此,《西洲曲》所涉时节决不用“猜”,“采莲南塘秋”已作了明确说明;至于采莲时节又有“莲花过人头”亦并不奇怪,故亦不必再分初秋、中秋和深秋。所以,秋天便是《西洲曲》的季节背景。“秋露如珠,秋月如圭,明月白露,光阴往来;与子之别,思心徘徊”(江淹《别赋》),正是在秋日怀人时节,这位女子想起自己曾寄梅花一事,从而有所盼望。先说“忆梅下西洲”,而后补充自己曾经“折梅寄江北”,正表明心情的迫切和思念之深重,极为切合此时女子的心态。实际上,忆及折梅、寄梅之事,只是一个“引子”,是绵绵之思的开始。
诗篇在写了女子想到西洲以后,插叙了一下女子的打扮及其美丽的容貌,即“单衫杏子红(黄),双鬓鸦雏色”,这可以说是一种体察入微的心理描绘或烘托。本来,“西洲在何处”的交代紧承“折梅寄江北”正合乎逻辑;然而女主人公既想起了情郎,想起了自己曾折梅寄往江北,因而她多少抱有情郎可能归来的希望,下文所谓“开门郎不至”正说明了这一希望的存在。正因有这个希望,她才在想到了情郎之后,立即注意到自己的装束和姿容,所谓“女为悦己者容”,要是情郎已站在门外了呢?所以这两句正绝妙地刻画出女主人公此时的心理活动,而不只是对其装束的简单交代。“西洲在何处?两桨桥头渡”二句,既交代了西洲之位置,亦表现出此女子对其挂怀之情;之所以值得如此魂牵梦绕,正因其为情郎所在地。所谓“两桨桥头渡”,一般释为划两下桨就到了,所距很近。其实这是误解。南朝民歌的《西曲歌》中有《莫愁乐》二首,其一云:“莫愁在何处?莫愁石城西。艇子打两桨,催送莫愁来。”所谓“两桨”,指的就是船的两个桨;在《西洲曲》中,借以指船。其意是说,要到西洲去,需要乘船过江,此亦正说明西洲在江北。以上六句所描绘的乃是一个静坐相思的女子的形象,而非正乘船到西洲采梅的女子形象。如此理解,则与下文正好贯通。
“日暮伯劳飞,风吹乌臼树”,是对女主人公居住环境的描写。《古微书》说:“博劳好单栖。”所以,这里的环境描写也是一种象征,显示了这位女子的孤独和凄清。“树下即门前,门中露翠钿”,则静坐相思的女子形象方直接呈现出来。如上所说,盼望郎归已在情理之中,而归来又并不是现实;“开门郎不至”就既写了现实的严酷,又暗含了女主人公的希望。静坐相思无望,便“出门采红莲”,以遣不尽的相思之情。然而,既然带着思念的心情“出门”,则相思之情注定非但难以去除,反而因采莲而加重。以下对采莲情节的细致描绘,正体现了这种情形。研究者早已指出,“莲”与“怜”谐音双关,则“青如水”的“莲子”正是女主人公纯洁爱情的象征,也就难怪其如此爱怜,以至于“置莲怀袖中”了;“莲心彻底红”,可以说是他们之间爱情的象征。在此情形之下,这位女子盼郎归的心情也就更加迫切,以至于“忆郎郎不至,仰首望飞鸿”了。诗歌对女主人公翘首以望飞鸿的描绘可谓生动传神,韵味悠长。“望飞鸿”既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自然动作,又是一种有目的的盼望——盼郎不至而盼有信来,所谓“鸿雁传书”。然而信也没有。以下所谓“鸿飞满西洲”,并非女主人公看到了大雁飞满西洲,而是一种猜度之词。其意是说,时值秋日,“鸿飞应满西洲”,而人皆谓“鸿雁传书”,为何你竟无音信?正是带着这种疑惑的心情,这位女子“望郎上青楼”了。“青楼”,漆成青色的楼,在南朝所指不一。曹植《美女篇》云;“青楼临大路,高门结重关。”则“青楼”指显贵家之闺阁。《南齐书·东昏侯纪》谓:“世祖兴光楼上施青漆,世谓之青楼。”则“青楼”指帝王所居。梁诗人刘邈《万山见采桑人诗》有:“倡妾不胜愁,结束下青楼。”“青楼”便指妓院了。“望郎上青楼”句显示了《西洲曲》带有文人诗的色彩。青楼虽高却仍然望不见,望不见又并不甘心,便有了“尽日栏杆头”的执着。所谓“尽日”,乃夸饰之词,是说凝望有时,而非终日伫立。较长时间的扶栏眺望,自然会注意到平常所不注意的事情;所谓“栏杆十二曲,垂手明如玉”,正写出女主人公此时百无聊赖的心境,与上文“单衫”两句恰成鲜明的对照。“双鬓鸦雏色”还显示着自信和希望,而“垂手明如玉”则表现出愁怅和怨恨,因为此时是空有“垂手明如玉”,尽日望郎郎不归!这种心理活动的描绘是白描式的,甚至“不着一字”,然而又是细致入微的,可谓“尽得风流”,体现出中国古代诗歌的独特风韵。“栏杆”二句写女主人公对近景的仔细而又是漫不经心的注意,“卷帘天自高,海水摇空绿”二句则是对眼前远景的观察。余冠英说:“以上二句似倒装。秋夜的一片蓝天像大海。风吹帘动,隔帘见天便觉似海水滉漾。一说内地人有呼江为海者,‘海水’即指江水。”(《汉魏六朝诗选》第三卷)鲁迅在小说《白光》中有这样的描绘:“空中青碧倒如一片海……”其境正似“秋夜的一片蓝天像大海”的“海水摇空绿”。不过,从下文“海水梦悠悠”句看,“海水”似有实指,而不仅仅是一个比喻。与其说“海水”即指江水,勿宁说它指的是湖水。这不仅因为内地许多湖即名为海,而且上文所引《新唐书·地理志》正指出南塘附近有一“东湖”。
诗歌至此,女主人公盼君君不归,等书书不到,心情陷入无端的愁怅。“海水梦悠悠,君愁我亦愁”,她不仅自己愁思绵绵,而且也想到了情郎同样会愁绪满怀;他们的愁思像蓝天、湖水,无边无际,缠绵不绝。此时,便只有在梦中相见的希望了。“南风知我意,吹梦到西洲”,这是想像,更是希望;这一想像和希望既合情合理,是情之所至、不得不然,又新奇鲜美、生动感人。它是情之所至,那是因为女主人公自“日暮”盼郎,经历了南塘采莲、望郎登楼等一系列活动,至此天色已晚,她必须就寝休息了,盼望梦中相见是所剩惟一的希望;它涉想新奇,乃是因为她并非如一般所谓自己多么希望能梦见情郎,而是把自己的心事诉诸南风,请南风把自己的梦吹往西洲,带到情郎的身旁。这种含蓄、细腻、婉转的表情方式,集中而典型地体现出南方民歌的艺术特色及其独特的艺术风格。
综上可见,《西洲曲》乃心系西洲、怀念郎君之作。其所涉地点只有两处,一是郎君所在地西洲,一是女子所在地南塘附近;一在江北,一在江南,且相距甚遥。其中人物,出场的是女子,幕后的是情郎;全诗既可以看成以第三人称而写女子,亦可视为女子自道,或者其中既有女子自道,亦有以第三人称而作的叙述,但其中没有男子的声音或描写,则是显然的。本诗的时间,不是写四季,也不是写春夏秋三季或夏秋两季,而就是写秋天;而且其中所写,只是秋日某天下午至天黑这段时间里,女主人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。所有这些,实际上又可归结为一点,那就是这位女子的相思之情。《西洲曲》可谓中国诗歌史上的“言情之绝唱”。
这首诗的主要艺术特点:一是善于在动态中表达人物的思想感情。比如“门中露翠钿”一句,生动形象地通过动作表达出了人物的心情,而“采莲南塘秋”六句,是全篇的精华所在,它集中笔墨描写主人公的含情姿态,借物抒情,通过“采莲”“弄莲”“置莲”三个动作,极有层次地写出人物感情的变化,动作心理描写细致入微,真情感人。二是叠字和顶真的运用。“开门迎郎”场景中,四个“门”字的叠用,强化了女子急切盼望心上人的到来,而不时从门缝向外张望的焦虑心情。“出门采莲”场景中,又连用七个“莲”字,着意渲染女子缠绵的情思。而顶真的运用使得句子灵活生动,朗朗上口。三是双关隐语的运用。双关隐语,是南朝乐府民歌中一个显明的特征,它在诗经时代的民歌和汉魏乐府民歌中很少见。一说“莲”与“怜”字谐音双关,而“怜”又是“爱”的意思,隐语极言女子对情人的爱恋。同时,“莲子青如水”暗示感情的纯洁,而“莲心彻底红”是说感情的浓烈。这些双关隐语的运用使诗歌显得含蓄多情。